多写了三五篇
色城原创区的大门口,横七竖八拥护着各地里赶来的文学作者。手里紧握的
是新稿,把胳膊压得很低。用过的纸巾和手纸给白腻的精液浸湿后,一片一片地,
填没了这人和那人之间的地面。大门深处是仅容两三个版主办公的地方。新出版
的《月旦》就挂在旁边的报架上。早晨的太阳光从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来,光
柱子落在大门外面晃动着的几顶旧绿帽上。
那些戴旧绿帽的大清早登录上来,进了色城,气也不透一口,便来到原创区
占卜他们的命运。「万字百金,一贡献,」桌子后面的版主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。
「什么!」旧绿帽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,一会
儿大家都呆了。
「在六月里,你们不是给二百金么?」
「三百金也卖过,不要说二百金。」
「哪里有跌得这样利害的!」
「现在是什么时候,你们不知道么?各处的原创文象潮水一般涌来,过几天
还要跌呢!」
刚才出力登录犹如高潮将至似的兴奋劲儿,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
了。今年天照应,文思泉涌,捉虫人也不来作梗,一年里多写这么三五篇,谁都
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。
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,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课兆!
「还是不要发的好,我们存盘退出吧!」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
话。
「嗤,」版主冷笑着,「你们不发,人家就饿死了么?各版主手里多的是稿
子,头几批还没用完,又有新人大量稿子来了。版主和新人的稿子,那是遥远的
事情,仿佛可以不管。而不发那已经写出来的稿,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
罢了。怎么能够不发呢?自拍区看图金币是要缴的,为了求片子,玩博彩,金币
少了是不行的。
「我们到海岸去发吧,」在海岸,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,有人这
么想。
但是,版主又来了一个「嗤」,捻着稀微的阴毛说道:「不要说海岸,就是
到淫民网去也一样。我们同行公议,这两天的价钱是万字百金,一贡献。」
「到海岸去发没有好处,」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。「这里到海岸要过两个网
关,知道他们让不让我们通过!就说依他们,哪里还是原创?」
「老大,能不能抬高一点?」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。
「抬高一点,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。我们原创区是拿本钱来开的,你们
要知道,抬高一点,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,这样的傻事谁肯干?」
「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,我们做梦也没想到。去年的价是五百金,今年的价
又卖到二百块,不,你老大说的,三百金也卖过;我们想,今年总该比五百金多
一点吧。哪里知道只有一百金!」
「老大,就是去年的老价钱,五百金吧。」
「老大,码字人可怜,你们行行好心,少赚一点吧。」
另一位版主听得厌烦,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扔到街心,睁大了眼睛说:「你们
嫌价钱低,不要发好了。是你们自己来的,并没有请你们来。只管多罗嗦做什么!
我们有的是金币,不买你们的,有别人的好买。你们看,外头又有两个作者等在
那里了。」
三四顶旧绿帽从色城登录上来,旧绿帽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脸。他们
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。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破布袄的肩背上。
「听听看,今年什么价钱。」
「比去年都不如,只有一百金!」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。
「什么!」希望犹如肥皂泡,一会儿又进裂了三四个。
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,握在手里的稿可总得发出;而且命里注定,只有
卖给这一家论坛。色城里有的是金币,而破布袄的空口袋里正需要金币。
在稿子好和坏的辩论之中,在贡献多和少的争持之下,结果原创区的作者们
真个冤创了;人员走掉了好些,填没了这人那人之间的空隙的纸巾和手纸就看更
多了。旧绿帽朋友把自己写出来的稿送进了论坛色城的原创区,换到手的是或多
或少的一些钞票。
「老大,给金币吧,袁世凯,不行么?」白白的纸换不到金黄的金币,好象
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,怪不舒服。
「乡下曲辫子!」夹着一枝水笔的手按在算盘珠上,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
上边射出来,「一块钱钞票就作一块钱金币用,谁好少作你们一个。我们这里没
有金币,只有钞票。」
「那末,换淫民银行的吧。」从花纹上辨认,知道手里的钞票不是淫民银行
的。
「吓!」声音很严厉,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,「这是色城银行的,你们不
要,可是要想被扣金?」
不要这钞票就得被扣金,这个道理弄不明白。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,大家看
了看钞票上的人像,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,便把钞票塞进破布祆的空口
袋或者缠着裤腰的空褡裢。
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论坛色城,另一批人又从外面登录上来。同样地,在柜
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,赶走了入秋以来望着沉重的稻穗所感到的快乐。同样
地,把万分舍不得的白白的纸稿送进色城的原创区,换到了并非金黄的金币的钞
票。
色城见得热闹起来了。
旧切帽朋友今天登录来,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。筹码快用完了,须得加千金
百金回去。贡献也要带几个。威望向挑着担子到村里去的版主买,一篇稿子只有
这么一威望,太吃亏了;如果几家合买一威望分来用,就吃亏更多。陈列在橱窗
里的花花绿绿的蕾丝内衣听说只要八金币一尺,女人早已眼红了好久,今天发稿
就嚷着要一同出来,自己几件,二奶几件,都有了预算。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
一个蛋圆的跳蛋,一条肉色的丝袜,或者一个做得很好看的丁字裤。难得今年天
照应,一下子多写这么三五篇,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,谁说不应该?
求片,还债,玩博彩,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;对付过去之外,大概还有多馀吧。
在这样的心境之下,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假阴茎。这东西实在怪,不用抚摸、电
池装下去,然后打开开关竟然是自己动的;比起男人身上长的来,真是一个在天
上,一个在地下。
他们嘀咕着离开论坛色城的时候,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——这
回又输了!输多少呢?他们不知道。总之,袋里的一叠钞票没有半张或者一角是
自己的了。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,人家才会满意,这要等
人家说了才知道。
输是输定了,马上下网退出未必就会好多少,城里走一转,买点东西回去,
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,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。于是色城里见得热闹起
来了。
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,「乡亲」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楼主手里。
内衣呢,预备买两件的就减了一件,预备姐俩儿一同买的就单买了正房的。蛋圆
的跳蛋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橱窗。薄薄的套子套在龟头上试戴,刚刚合适,给男
人一句「不要买吧」,便又脱了下来。想买假阴茎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。说不定
要十金五金吧。有几个女人拗不过孩子的欲望,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手电筒。
手电筒的底座可以转动,要他紧就紧,要他松就松;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别的孩
子眼睛里几乎冒火,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性趣。
「乡亲」还沾了一点酒,向熟女区里买了一点肉,回到论坛色城的个人空间,
又拿出盛着咸菜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,便坐在门口开始喝酒。女人在门里头自
拍。一会儿,每个空间都冒烟,个个人淌着眼泪。小孩在敞口朝天的空间里跌交
打滚,又捡起粘在地上的安全套来玩,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。
酒到了肚里,话就多起来。相识的,不相识的,落在同一的命运里,又在同
一的色城里喝酒,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,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,中听的,喊声「
对」,不中听,骂一顿: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。
「一百金一篇,真是碰见了鬼!」
「去年是天灾,灵感不多,亏本。今年算是好年时,收成好,还是亏本!」
「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厉害;去年还五百金呢。」
「又得把自己存的稿发出去了。唉,码字人得不到自己码出来的字!」
「为什么要发出去呢,你这死鬼!我一定要留在家里,给老婆看,给儿子看。
我不写文,宁可下权,让他们开除我!」
「也只好不写文呀。写文立刻借新债。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去写文,贪图
些什么,难道贪图明年背着重重的债!」
「原创文真个写不得了!」
「下了权街拍去吧。我看街拍的倒是满写意的。」
「街拍去,债也赖了,好打算,我们一块儿去!」
「谁保证不被发现?他们街拍的有几个安全,跟拍抄底,长焦广角,都不安
全。」
「我看,到评区去做驻版也不坏。我们村里的老坑,不是么?在评区什么厂
里做工,听说一个月工钱有七百金。七百金,照今天的价钱,就是三原创呢!」
「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!评论区驻版员互相打仗,好多的人下了权,老坑在
那里做叫化子了,你还不知道?」
路路断绝。一时大家沉默了。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,个个难看不
过,好像就会有奶白的精从阴茎里迸出来似的。
「我们年年写文,到底替谁写的?」一个人呷了一口酒,幽幽地提出疑问。
就有楚生狂歌用粗手指着色城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:「近在眼前,就是
替他们写的。我们吃辛吃苦,点灯熬油,写了出来,他们嘴唇皮一动,说『一百
金一篇!』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!」
「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,那就好了。凭良心说,三百金一篇,我也不想多
要。」
「你这囚犯,在那里做什么梦!你不听见么?他们原创区是拿本钱来开的,
不肯替我们白当差。」
「那么,我们的文也是拿本钱来写的,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!为什么要替
版主白当差!」
「我刚才在大厅里这么想:现在让你们沾便宜,稿放在这里;往后没得吃,
就来吃你们的!」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,网着红丝的眼睛向金字招牌斜溜。
「真个没得写的时候,什么地方有稿,拿点来用是不犯版规的!」理直气壮
的声口。
「今年春天,交流区不是闹过抄稿么?」
「查水员开了枪,删除两个ID。」
「今天在这里的,说不定也会被删,谁知道!」
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。酒喝干了,饭吃过了,大家退回自己的空
间。
原创区外的地面上便冷清清地布满着乳黄色的纸巾。
第二天又有一批作者来到这里发稿。原创区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。这种故事
也正在各处色站上表演着,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……